一年之后,即隆庆三年(1569),了凡先生回到南京入当时的高等学府国子监读书。南京乃“六朝佳丽地,金陵帝王州”,是东南形胜,亦是人文荟萃的文化中心。了凡先生此时对于读书进取已经丝毫不起心动念,他更关注的是人生观如何为继的问题,所以他到南京后先行去拜望了当时的佛门高僧云谷禅师。之前与孔先生是偶遇,而此次见云谷禅师则是专访,冥冥中还是与佛有缘,其实是人具备了怎样的气禀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。
云谷乃禅师的号,其法名为“法会”,明代憨山德清曾经撰有《云谷大师传》。大师早有异志,十九岁便开始行脚参方,遍访名师问道,于道济禅师处受教,修习天台小止观法门。道济禅师指点他:“止观之要,不依身心气息,内外脱然。子之所修,流于下乘,岂西来的意耶?学道必以悟心为主。”说的是不必拘于禅定,而应终于心悟。云谷禅师也曾一度执迷于道济禅师的教化之语,日夜参究,废寝忘食。一天吃饭时连自己吃完了也不知道,一不留神碗掉在地上,当下顿悟,一切放下,放下执着、放下量、放下分别、放下言语,回归本心自性了。
云谷大师所住栖霞山,古称摄山,因山上多珍贵草药,有利于人摄之养生,故而得名。梁朝时武帝曾于栖霞山开凿千佛岭,后来日渐荒废。云谷大师爱其环境幽深,入山修行。后来云谷禅师名声不胫而走,声震金陵。在当地名流和官员们的助益下,栖霞道场得以恢复。以后的栖霞寺也成为东南古刹,名动一方。
云谷大师此时却隐居于栖霞山深处一个叫“天开岩”的地方,一如既往地清修,对待大众往往以参话头来接引,遇到前来拜访者,往往丢一蒲团请其参“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”。这种公案在后期禅宗留存的大量语录中屡见不鲜。如问的最多的有“何为佛祖西来意”、“所传之法为何”等。就如同学生追问老师什么是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,其实是拘泥于答案本身。《金刚经》正是教人要扫相破执,《六祖坛经》中南宗禅的思想也是要明心见性。作为一种思维方法,禅宗哲学是引导人去全面整体地把握事物的本质,而非停留于表面。所以佛家让人要无分别心,不起心动念分别,直视事物本来面目。将生命回归到“父母未生前”的湛然空寂,老子《道德经》中也有相类似的思想存在。
了凡先生去参访云谷禅师,由于心如死灰,了无生趣,所以他与云谷禅师一间房间里相对而坐,接连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,也未曾说过一句话,颇似禅家所说的“不倒单”,仿佛有着高深的道行。
了凡先生之以在燕都能终日静坐,此时又能三昼夜不合眼,可以推论他于静坐上是修学有年的,加之在认识云谷禅师之后,又精研天台禅定之学,以至后来总结自己的心得著成《静坐要诀》一书。该书分为《辨志篇第一》、《豫行篇第二》、《修证篇第三》、《调息篇第四》、《遣欲篇第五》和《广爱篇第六》。《辨志篇第一》中说要学静坐,先要认清自己的动机:如果是为名闻利养,那就种下地狱的因;为聪明胜人,那就种阿修罗的因;为畏苦报,那就种人天的因;为疾得涅,那就种小乘的因。所以最好是为了普度众生而静坐。《豫行篇第二》中说要使静坐达到各种禅定成就,首先是要能持戒,使身心清净,罪业消除,如果只因自感恶业深重而自暴自弃,则可以从观心入手,了解此心毕竟空寂,一切诸罪,根本性空。可以发起大悲心,代一切众生忏悔无量无边重罪,还可以从《华严经》的观点求身心不可得,则戒亦不可得而不住于戒。《修证篇第三》除了介绍一般静坐要领外,提到静中种种奇特光景都要识破。《调息篇第四》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修行的次第。《遣欲篇第五》介绍了不净观。《广爱篇第六》则绍述了四无量心,即慈悲喜舍(一为慈无量心,即能与乐之心。二是悲无量心,能拔苦之心。三喜无量心,见人离苦得乐生庆悦之心。四舍无量心,如上述三心舍之而心不存着)。此四心普缘无量众生,引无量之福,故名无量心。
云谷问曰:“凡人所以不得作圣者,只为妄念相缠耳。汝坐三日,不见起一妄念,何也?”
圣者:圣人。《中庸·素隐章》:“君子依乎中庸,遁世不见,知而不悔,唯圣者能之。”意思是,君子始终依靠中庸之道,即使避开人世,不为人所知,也一点不懊悔,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。
妄念:虚妄的意念。佛教意为凡夫贪着六尘境界的心。
云谷禅师问我说:“普通人之所以不能成为圣贤之人,都只因有过分的贪念纠缠。你坐了三天,却没有起一丝贪念,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
【点评】
云谷禅师对此颇为惊异,认为了凡先生悟性极高,定力非凡。于是便问道:“凡夫俗子们之所以不能成佛称圣,就是因为妄想、了别、执着等念头纠缠于心,无法止定,而你在这里整整静坐了三天三夜,不见你起心动念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所以佛陀可以是圣人,圣人即是对宇宙人生的真相以及事物的因果道理通达明了的人。佛教称释迦牟尼为“觉者”,就是觉悟了的人,佛陀觉悟了万法无自性,从缘而起。觉悟了生死轮转不息,截断生死之流,而实无生灭。佛陀是以智慧得解脱的觉悟了的人,是人而非神。凡夫对于宇宙人生是迷误的,佛教提倡觉悟人生、智慧了脱。儒家也强调内圣外王,但儒家也不轻言称圣。孔子就很谦逊,他的弟子子贡在他生前称赞他是“固天纵之将圣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,说上天注定要孔子成为圣人,孔子却否认这种说法。孔子罕言圣,也轻易不称人以仁,《论语·公冶长》中孟武伯问孔子,子路、冉求、公西赤有没有仁德。孔子说仲由可以负责兵役和军政工作,但至于他有没有仁德不知道,“由也,千乘之国,可使其治其赋也,不知其仁也”;冉求可以做千户人口的县长、百辆兵车大夫的总管,但有没有仁德不晓得,“求也,千室之邑,百乘之家,可使为之宰也,不知其仁也”;公西赤可以穿着礼服立于朝廷之上接待外宾,办理交涉,至于他有没有仁德也不晓得,“赤也,束带立于朝,可使与宾客言也,不知其仁也”。可见孔子对其弟子一一加以褒扬和点评之后,对于是否可以称仁这一点还是谨慎和缄默的。因为成为圣人是要对内心进行修炼的事情,绝非外在技能或技艺达到多高超的水准的问题。
佛教认为妄念即是虚妄不实的心念,亦即无明或迷妄之执念。此系因凡夫心生迷误,不知一切法的真实之义,内心时时刻刻遍计构画、颠倒妄想,产生迷误虚妄情境,生出错误思考和心念。据《大乘起信论》载,此妄念能搅动平等之真如海,而现出万象差别之波浪,若能远离,则得入觉悟之境界。所以说妄念是我们心中不断升起和牵扯的念头。念念不断、烦恼无尽。如果能追溯到烦恼妄念产生的源头,我们定会会心而笑,因为原本是空无一物,庸人自扰之。
余曰:“吾为孔先生算定,荣辱生死,皆有定数,即要妄想,亦无可妄想。”云谷笑曰:“我待汝是豪杰,原来只是凡夫。”